01
历史回顾、学者观点
1999年11月30日,世界银行东亚太地区人力开发部印发了题为《21世纪中国教育战略目标》的报告,该报告对中国发展中等职业教育是不赞成的,怀疑中国中等职业教育所占50%以上比例是否还适应21世纪的实际需要,认为在“中学阶段应实行普通教育,职业教育应放在高中后进行”,甚至提出“今后20年内中国应当把中等职业教育的比例减少为零”。
2002年第4期《职业技术教育》杂志刊登了一篇题目为“21世纪中国真的不需要中等职业教育了吗”的论文,作者刘春生,该文发现国内也有学者认同此观点。某学者认为:随着社会生产力的提高,随着工农业生产领域科技含量的增加,职高毕业生的社会适应性只会越来越差,“目前下岗人员的际遇,有可能就是在校职高生8年10年之后的命运”。
中国青年报2015年09月28日曾刊登一篇题为《中国底层教育梦:先天不足后天亏损》的文章,文章内容有一段:由于种种原因,生活在底层的子女初中毕业后,除了22%终止学业, 66%入读中等职业技术学校,只有12%入读普通高中。
笔者在撰写《某中等职业学校年度质量报告》过程中,也发现在不少一线城市的中职,农村户籍、农民工子女、家庭困难的学生人数常常占该职校学生人数60%至80%。
时间过了二十多年后,今天,我们发现“中等职业教育是否有存在必要”“普职比大体相当是否要坚守”这两个问题的讨论又出现了,而且是出现在近两年国家通过召开大会、修订法律、颁布规定,从制度上确定了职业教育是一种类型教育,打破了职业教育学历“天花板”,并把职业教育作为一条单独赛道(实施职教高考),设计了职业教育完善健全的体系,在学历学位、求职就业等方面与普通教育具有相同的地位等诸多“利好消息”的大背景下。
尤其是职教高考赛道的开辟,用专家的话说:职业教育的春天又来了,中等职业教育能否借这股春风香起来?
职业教育又一次春天的到来,对于一线的中职职教人来说则远没有专家乐观,因为他们要面对太多现实问题需克服和解决。
02
存在问题
问题一:中等职业教育没有“香起来”的原因真的是由于没有单独的赛道(职教高考)和学历遇到“天花板”了吗?
就业还是升学,一直是中职职教人感到纠结的问题。为了招到更优质的生源,中职,尤其是优质的中职一直是主动且很用心地尝试给学生打开各种升学之路(包括成人高考和电大),沿海发达地区,有部分中职升学率已达99%,有个别中职“弯道超车”,打造了读中职可上公办本科的“大新闻”。但招生时所吸引的生源依旧不是考上普通高中的生源,仍然是达不到普通高中最低录取分数线的“学困生”,只是让原本招生有困难的“兄弟中职”招生更加困难、生源质量更加堪忧,事实上是“中职学校之间的内卷”。
由于高职扩招,许多文化基础、专业基础薄弱的“学困生”也有了机会上全日制大学,尽管他们终于可以和读普通高中的同学成为大学同窗,但大学无论是文化课和专业课与中职相比都有一定的难度或者是更深了,所以相当多读高职的中职生避免不了“挂科”、上课睡觉、上课迟到等等原本只是在中职才有的现象也在高职出现了。使得有些高职深感:“维稳重任”由中职上移到了高职。
问题二:校企合作、工学结合是应该强化还是弱化?
由于中职从就业导向转向了升学导向,招生就业部门的职能也有所调整,重点工作转向了招生。校企合作、工学结合亦变得无足轻重和可有可无,专业建设更加倾向于竞赛拿什么级别的奖牌或申报什么级别的教学成果奖。有些升学率达90%以上的中职已不再单独设招生就业处,招生的职能归口到教务处,二部制管理也逐渐弱化,有部分中职回归了普通高中的级组管理。
北京师范大学职业与成人教育研究所所长赵志群认为:职业教育成功的关键在于企业实践。这也向我们中职职教人提出一个问题:有了职教高考的赛道,中职学生还要不要到企业实践?在升学导向的指挥棒指挥下,学校的绩效也必然向升学有成绩的老师倾斜,其实有不少中职已经“先行先试了”。
问题三:完成九年义务教育的学生分流是由中考分数线决定还是由“多元智能”决定?
如果完成九年义务教育的学生分流仍然是由文化基础课总分的高低决定,而不是由比较难操作的“多元智能”分流,中职作为“筛子底下的教育”、问题学生的集散地的命运就很难改变。
徐国庆博士在其专著《职业教育课程、教学与教师》中有这么一段话:我们很难想象一个缺乏基本化学知识的学生可以学好医药类专业,缺乏基本物理知识的学生可以学好机械类专业,缺乏基本地理知识的学生可以学好旅游专业,缺乏基本食物营养知识的学生可以学好烹饪专业。
同理,初中数学都不达标的学生,尽管对计算机编程有强烈的兴趣,也很难学好计算机程序设计。
把文化基础不达标和厌学的学生都集中在一间学校显然是不利于提高教学质量,这在二十世纪九十年代的教学实践中已得到了证明。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至九十年,普通中学为了提高教学质量,尝试推行“快慢班”制,理论上可提高教师的有效教学和学生的有效学习,但推行几年后发现:“快班”的学生并没有比原先快多少,而分到慢班的学生,大多数受“学困生”群体同学影响,班级学习氛围越来越差,有一半的同学会因此选择放弃学习,倒是真的成了“慢班”。所以,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后,尤其是初中学校又恢复了平行班。
美国斯坦福大学、中国科学院农业政策研究中心发起,北京大学中国教育财政科学研究所、陕西师范大学教育实验经济研究所参加的“农村教育行动计划”(REAP)发布的研究报告也显示,不断扩大的中等职业教育并未达到预想的效果。2114万中职学生平均辍学率10.7%,西部61%的学生在中职毕业前离开学校。入学一年后,中职学生的基本学习能力大幅度退步;相较同等水平的普高学生,中职学生所谓的专业技能也无实质性的优势。
今天的事实亦证明,刚入读中职学校的新生前几周往往生活习惯、学习态度都比旧生要好,只有极个别学生上课不带笔记本、笔、课本等学习用具,很少迟到现象。但半学期过后上课不带学习用具、两手空空,迟到的新生越来越多,且蔓延为普遍现象。
不难理解,为什么美国大力推行综合高中,因为不好的学习习惯、生活习惯、偏执的情绪会传染。
把存在各种的问题的学生都往中职学校集中,这也是造成今天中职学校办学困难的其中一个重要因素,且办学条件越差的职校此种现象愈突出,似乎在走向“恶性循环”。
问题四:中等职业教育被国家定位为基础职业教育,但这个基础如何定位?
中等职业教育被国家定位为基础职业教育,专家也特别强调:基础不稳、地动山摇。但问题是中等职业教育的基础如何定位?是培养亿万劳动者、一线产业工人还是为职业大专、职业本科提供生源?如果说培养亿万劳动者、一线产业工人,许多中职示范校的升学率已达99%;如果说为职业大专、职业本科提供生源?不少职业大专、职业本科似乎更愿意招收普通高中生源,职业大专、职业本科普遍认为普通高中生源无论是学习态度和学习潜力都比中职生源好。
三二分段、中高职衔接本是个比较合理、科学的职业教育技能型人才培养模式,也适合中职作为基础职业教育定位,但实施过程中则虎头蛇尾,没有很好地坚持、研究和完善,很快被“升本”的噱头所替代。
问题五:职业教育是跨界教育,但有了职教高考赛道,中职管理者很自然会带领中职师生往职教高考这个赛道上挤,中职学校亦会象普通高中那样比拚升大率、升本率,会不会演变为“职教应试教育”?
著名职教专家姜大源认为,职业教育就是跨界教育。最具代表性的是德国的“双元制”职业教育,一周五天,学生在学校学习一至两天,在企业实践四至三天,企业在职业教育中起主导作用。由于国情不同,德国的“双元制”职业教育在中国推广并不成功,中国的中等职业教育培养技能型人才则是中职学校起主导作用,企业参与欲望不高。在“以服务为宗旨,以就业为导向”、“培养数以亿计的高素质劳动者和技术技能人才 ”的国策下,中职学校还会主动找企业、行业、政府合作,也主动承担社会责任,如对外培训、办社区学院、与企业共建校外学生实训基地,老师自身也很主动下企业实践等。然而,如果中职教育把以就业导向转为“升学导向”,中职学校就不会再有动力“跨界”,除了为了竞赛拿成绩,需要企业提供设备和技术支持(今天的竞赛已逐渐演变为硬件设备的比赛和企业工程师之间的比赛)外,中职学校自身已没多少积极性通过校企合作共建专业,为企业打造“技能人才蓄水池”。校企合作会由“剃头挑子一头热”转变为“冬天挑水两头冷”,中职学校更愿意“闭关锁国”,守着自己学校的“一亩三分田”,中职所谓的跨界教育恐怕会因此名存实亡。
问题六:毋庸置疑国家政策非常重视中等职业教育,但国家政策需要具体出资的地方政府去落实
作为地方政府,则往往会更加重视普通高中教育。不少区县属中职学校,虽然已是国家级重点职中,但许多硬指标,如生均占地面积、生均建筑面积、实训设备等可以长期不达标,校园环境甚至还不如一般的初中学校,生均经费则一直低于普通高中。
湖南省政府督学,北京师范大学国家职业教育研究院兼职研究员欧阳河博士生导师曾写过一篇标题为《中职教育痛在何处?》的文章,指出了中职学校存在的共同问题:为了提高中职学校的办学水平和档次,多年来在资源有限的情况下,采取建设示范性学校、重点专业、实训基地、技能大赛的办法配置公共财政等资源,与《教育规划纲要》提出“办好每一所学校,教好每一个学生”的要求、与政府提供均等公共服务的承诺相左。这使得学校之间、专业之间的办学条件和水平差别越来越大。中国教育的不公,我看主要不在招生领域,而是学生不得不到三六九等公办学校接受三六九等的公办教育。
校企合作一直是大多数中职的软肋,欧阳河博士生导师认为:企业缺乏合作育人的积极性,问题主要不在企业,而是政府缺位,没有建立校企合作的体制机制。其实,校企合作有办学的问题,有育人的问题,有研发的问题,等等。这些合作项目中,有一些是可以通过市场调节,有一些是应通过政府调节的,如学生实习,属于人才培养工作,是教育事业,是公共服务,而法律并没有规定企业提供公共服务的义务。教育是需要成本的,学生在校学习,政府提供了服务,并支付了成本。但是,学生到企业实习,绝大多数地方政府和学校都没有支付成本,企业怎么会有积极性呢?因此,国家建立校企合作育人的成本分担机制,政府支付学生实习的部分成本是当务之急。
欧阳河博士生导师不少观点直击了中职教育的痛点。
03
问题反思及解决之道
以上所列问题,仅是中职教育冰山上的一角,今天中等职业教育已不再是学术上的名词,而是逐渐演变为人们心目中次等教育、阶层固化的标签。要使中等职业教育“香起来”,开辟“职教高考的赛道”、打破学历开花板远远不够,关键还是地方政府能否像重视普通高中那样重视中等职业技术学校。这个重视,不仅仅是开几次“胜利大会”、发表几次“重要讲话”或到中职学校简单的听汇报、搞一些舞狮舞龙、敲锣打鼙的揭牌仪式或授牌仪式,而是真金白银的投入。
这个投入,具体来说:一是还上历史欠债,改善中职的办学条件和办学环境;二是提高中职管理者的水平,不能沿袭普通中学的管理思维去管理中职学校,应由真职业教育专家办职校;三是提高中职学校教师的待遇和中职学校师资水平,四是去虚向实,做真教研、真课题、出真成果,给每个学生有均等出彩的机会。而非“举全校之力”、把职校有限的资源(人力、物力、资金)投入到让一个或几个学生出彩上,五是重视课堂教学和开设企业主导的与岗位对接的专业课程,并且保证必要的配套实训设备投入,而不仅仅是把有限的资金投入到购买利用率低,受众学生人数少的竞赛设备上等。
中职学校主动选择“升学”之路,其实是没有办出真职业教育,就像西餐厅卖粥粉面,是为了求生存的无奈之举、权宜之计,中职职教人深知有生源,职校教职员工才有岗位,但如果自始至终不能让接受职业教育的学生学到生存的一技之长,学生最终还是会选择用脚投票。
社会上之所以反复出现“中等职业教育是否有存在必要”的疑问,并不仅是由于中等职业学校缺少“升学赛道”、学历遇到了天花板,对少数考不上普通高中、又想读大学、家庭经济条件还能付得起大学学费的学生是如此。可是对于大多数农民工子女、家庭经济困难、学习文化课比较失败的学生,他们读职业学校主要目的是就业和高质量就业、减轻家庭的经济负担,这部分学生其实占了中职学校学生人数的60%至80%。可是多数办学水平不高的中职学校则有违办职业教育的初衷,这从“五个对接”、“岗证课赛融合”等非常接地气的职业学校办学理念最终在多数中职学校成为无法落实的口号可见端倪。
归根结底:不少中等职业技术学校,仅是校名有职业技术四个字,还是习惯走普通中学升学的老路。因为培养岗位技能人才(非流水线工人),教学过程必须与生产过程对接,这对于底子是薄弱普通高中的中职学校,多数管理者和教职员工往往并不认同,即使学校个别有眼光有胆识的专业带头人尝试建立“校中企”、“企中校”践行职教专家闫志勇博士后所倡导的基于工作过程系统化教学模式,最终亦由于孤立无援无疾而终。
从多元智能的角度思考,中等职业教育肯定有存在的必要,但世界上所有成功的职业教育都已证明:职育教育最有效的学习方式是“做中学”,而普通高中的有效教学方法无疑是“考中学”,职教高考显然是“考中学”的改良版。我们对中等职业教育改革一直习惯参照“普通高中模式”,比如最早的口号:普通高中有高考,职业院校有竞能大赛,目的自然是想把中职学校提升到与普通高中“同等地位”,但事实证明,“技能大赛”并没让人们感到职业教育与普通教育同等重要,职教高考是否能使中职教育“香起来”,我们只能寄望于实践检验了。
转自职教圈公众号